杜甫及其诗歌研究的深度

当后人使用各种载体来描绘李白和杜甫时，通常李白是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极了，杜甫是眉攒万国愁的，忧伤极了。说起来李白晚年喟叹“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几乎也是自认失落的一生，但是留给后人的一直是光芒万丈的形象。杜甫则给人死后多年才被重新挖掘出来的印象，其实几乎和他同时代，就有人将李杜并称了。后人的研究锤炼出人物最主要的特征后反复确认，于是形成了某种标签化的印记，这个印记不可谓不重要，只是人物本身实在要丰富得多。

杜甫生前落魄是落魄的。落魄到十分热爱他的文人，在注杜诗时一度曲解过他诗里的食物名词。“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杜甫在雪地里挖的黄独，是从前穷人用来充饥的，它有根茎。而有些版本将这个词异文为“黄精”，一种可治百病的药用品，显然因为很多文人不曾经历杜甫经历过的那种饥饿。直到宋人王观国以杜证杜，原来杜甫另有二首直接提及黄精的诗，并且语境明显更与成仙相关，基本结束了此名词的争议。

黄独的存在获得了理解，杜甫本人的困顿并未因其存在获得缓解，也许是因为战乱后的凋敝，需要黄独的人很多。空手归家，便见得“男呻女吟四壁静”。这个时候杜甫还想起到远方的弟弟和妹妹，并不知道十年未见的手足现在又是什么情况，由近及远地想啊想，“中夜起坐万感集”。咱们这个诗圣是经常失眠的，这不，又是一例。

那么，“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一句，除了忧国忧民的抽象情感外，会不会也有长期营养不良、多思失眠带来的具象后果？头发稀疏得都快插不住发簪了呀。

对于时事的感伤，对于“致君尧舜"的文人至高理想的失意，杜甫并不完全流于感慨而失之于行动。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原本携家人自奉先北逃至羌村，得知肃宗登基后的流亡政府驻在宁夏的灵武，便只身前往，路上被安史叛军抓住逮回长安。但是可能他的官实在太小了，既没有像王维一样接受伪职的记录，似乎也没有严格的软禁。第二年他逃离长安，穿过长安与凤翔之间的战场，直奔凤翔而去，当时唐政府已转移到凤翔。

当时这样做的人可谓罕见，罕见到肃宗十分高兴，给杜甫连升两级成了左拾遗。拾遗拾遗，顾名思义，就是给朝廷拾遗补缺，提意见的。但是嘛，政治之事，大家晓得的，禁不起较真，尤其这样一个装点门面的官，你要真真拾起遗来，可就倒了霉了。只知尽忠的杜甫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会继续这样做。房琯因门生收贿一事被贬，其实涉及肃宗对玄宗朝老臣的芥蒂，耿直的杜拾遗在那里上书什么“罪细，不宜免大臣”，马上就被肃宗打发回去探亲了，眼不见心不烦。这与司马迁为李凌辩护、苏轼为新旧法的某些条款辩护具有十分类似的意义，人家在讲政治，他们在辨功过。

从这个角度或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司马迁李白杜甫苏轼之类的人，生前会相对落魄？实在是因为他们的追求太纯粹、太一以贯之了。这与其说是他们的悲哀，不如说是人类世界的悲哀。然而，这样的悲哀又带来了包括《北征》在内的千古绝作，丰富了人类的精神世界。

《北征》写的正是被肃宗放假之后的北归探亲之旅，集结了杜甫本人及其诗歌的许多特征。

结构缜密。这首诗一共句，字，是杜甫诗集中最长的一首诗。不同学者有不同的分段，按照清人浦起龙的五段法，见下图，场景变动之间的起承转合也明显下了功夫：

闲笔非闲。第二段旅途见闻，处处可见战乱背景，人烟稀少，遇到的多是受伤的人，回首能看到皇上所在地的旌旗，山里到处是战马饮过水的坑，到了邠郊，入眼尽是黄土高原的地貌，似乎诗人还听到了虎嘯。如果你感到诗人在山野中行走的恐惧，他却又在说秋花开了耶，地上还有古车辙！诗人接着闲笔一转，是六句关于山果的详细描写，其中“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还是杜甫时代很少使用的上一下四句法。这几句显然不是随兴之所至，而是通过自然界的活色生香来反衬战争年代的人事荒凉，物是人非是也。清人张上若甚至为之取了一个名字叫“夕阳反照法”，是专专属于杜甫的，“凡作极要紧极忙文字，偏向极不要紧极闲处传神”。清人的研究不仅有理，还怪有趣的。

杜诗研究的深度。大诗人无小事，对这首杜甫重要代表作的研究深度，实在也可以体现多年来学界对杜甫的研究之深。第二段的旅途见闻，学界不仅研究了杜甫的行走路线，还搞明白了他不是在邠州而是在旅途起点凤翔时就向李嗣业借了一匹马，如此“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这句也更加展示了杜甫的笔力和观察力，因为陕北沟壑纵横的地貌，骑马的杜甫在前方谷底往回看时，后头还在山坡上的仆人岂不就像在树上一样吗？

以一人之诗呈现一代之史。虽然这首诗写的是杜甫自己的旅途及归家见闻，是杜甫自己对时政的看法与展望，但是由于杜甫时时心系家事国事天下事，才能也完全与之相配，使得全诗完整呈现了安史之乱期间的社会剖面，让后人对当时经历过战争的战场、战场后方逃难百姓的困苦、朝廷借兵回纥反攻有望但也存在隐忧、一个忠君爱民的普通人（杜甫向以杜陵布衣自称）对帝国命运重将宏达的殷盼都有了了解，甚至杜甫本人对玄宗的矛盾态度也是时人相当普遍共鸣的。内容方面有集体记忆的成分，功能方面这种长篇议论、以文为诗极大地拓展了诗歌的功能，这不是诗史是什么？

情感丰富动人的诗人。在动乱时局中有尽忠尽职的渴望、对离开朝廷与皇上的不舍，“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关心并思考国家与民族的命运，见于第四与第五段内容。对战乱中动荡民生的哀切，“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在满腹愁绪中，注意到山形地貌、山花结果，还能“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对妻子孩子的感情尤其真挚。他此行回家是带了一些东西的，升官升俸禄了嘛，也知道家里肯定过得很贫苦，除了吃的，还给妻子带了化妆品，看妻子化妆，看两个小女儿在边上捣乱学母亲瞎画眉。刚进门的时候小小的孩子还很生疏，“见耶背面啼”，几天后便“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此处莫砺锋特别提到，小孩拉着胡须争夺父亲的注意力是十分不符合封建礼仪的，但是杜甫并没有指责孩子，反而是想到离别担忧之苦，“甘受杂乱聒”。

所有这些特征，在杜甫整体诗集中自然会呈现得更加完整、更有深度。比如对妻子的感情，结合杜甫的更多诗歌，包括欧丽娟对《月夜》延伸出来的研究，我们知道杜甫对妻子的感情是突破了封建礼教对夫权非专一性的纵容的。目前没有可靠证据表明杜甫纳过妾，这跟贫困没有关系，他可到底还是一个士人，彼时纳妾也是可以增加家庭劳动力的。长期困顿日常中的柴米油盐亦没有将杜甫与妻子之间的健康情欲消耗殆尽，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在诗歌中躲避这个东西，而是非常巧妙地嵌入诗行里，导致有的学者一度试图否定杜甫本意，或者干脆怀疑是不是伪作。

就是这样一个杜甫，才会在《北征》这样背景的情形下，不忘给妻子带上化妆品，“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此次团聚后，杜甫几乎再也不曾大规模长时间离开家人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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