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懦弱了一辈子,于73岁撒手人寰,
几年来,乡村中那些熟悉的老人,就这样一个个走远,走向我们永远也无法触摸的世界。他们留下一些故事和细节,供小村人茶余饭后细嚼慢咽。
村庄,是我生命的源头,如今已日益干涸。在人性的河床上,我不知道自己对故乡的情感之河,还能流淌多远。
去年,我的父母的生命,也相继离世。
对于没有父母的老家,我已经是村里的客人了。看看老家日渐破败的旧屋,我的心绪禁不住一阵阵悲鸣。离别的时候我几次回头,想起父母生前的点点滴滴,心里很难受,特别是站在长满荒草的老屋前,我的泪水忍不住的静静滑落。
在我们村里,父亲的命运是最凄苦的。
父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有两个哥一个姐姐。祖父是乡绅,曾官至国民党的乡长,家产丰饶,家业鼎盛,家族兴旺,虽非名门望族,也算得当地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了。
父亲出生时,正是家道中衰的前夕,家有良田桑竹,庭院轩敞,亦有耕读传家,翰墨书香,父亲最幼,极尽宠爱,自是父亲童年回忆中最甜美的时光。
然而,那个时代的变化,风云变幻,父亲安乐无忧的童年在三岁那年成为泡影。先是祖父没有熬过这一阵青黄不接的光景,撒手而去。
祖父下葬没几天,祖母也饿死在床上。后来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搁一块门板,用草席卷起来,将祖母匆匆下地掩埋,既没跟祖父合葬,也也没单独起坟,以致多年后,荒草纵横,荆棘丛生,坟地也无处找寻,想烧点纸钱寄托哀思也是无处可觅了。
后来,村里人看到这样家徒四壁的一家,就在一位长辈的介绍下,将父亲送给了临县的一个年老的光棍做儿子。
父亲没上过学,懂事时就开始放牛,稍大便做田地里的活,风里来雨里去,经常连热饭热茶也享用不到一口,有一次父亲在放牛时,因为打雷,父亲的一条腿,被受惊的牛挤在一棵树上,导致他骨折,康复后的父亲,从此走路一瘸一拐。
长大后的父亲,跟人学过几门手艺。父亲,修过伞,补过锅,干过木匠,做过泥工,却是样样都懂,门门稀松,没有一样能靠来吃饭立身的手艺绝活。通而不精的父亲,似乎各有理由。
后来父亲的养父病故,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父亲的婚姻一波三折,在那个时代,农村的年轻人二十岁之前,基本都定下了终身大事,但他却在27岁那年,依然孑然一身,按照现在的话来说,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龄“剩男”。
好在,当地一位知名的媒婆,深知父亲吃苦耐劳的品格,经过她的“左冲右杀”,最终为父亲寻了一个18岁的女孩。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孩就成了我的母亲。
二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对父亲有了一种莫名的鄙视,父亲身高只有一米六,比母亲还矮四公分,且长相猥琐,皮肤较黑,像个猴子一样。
父亲的年龄比母亲大9岁,自娘嫁过来之后,父亲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百般呵护,在农村,普通百姓每天都早早的起床,各自忙碌,但母亲常常睡到日出三竿。
村里人都说,如果父亲这样惯着,这日子将来肯定会出麻烦。很多人说父亲这样太窝囊,而父亲却总是淡淡的一笑说:“我一个人多出点力,也能忙的过来!”
父亲对母亲的包容,并没有换来想要的结果。在父亲的纵容之下,母亲不但懒,而且骨子里还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地道的小农意识,说话声和走路声一样大,占着便宜咧开嘴哈哈大笑,吃一点亏能骂人家八辈祖宗。
而父亲则忍辱负重,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他和谁红过脸吵过架。他们性格上这么大的反差,居然结合成一个家庭,想想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说娘是一盏不省油的灯,一点都不夸张,有时因为一件小事,母亲可以连续骂几个小时都不重样,直到骂足了骂累了才会住嘴。
从父母的婚姻上,我也看出,如果一方对另一方内心产生嫌弃的时候,哪怕他做的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
而年少时的我,根本不理解父亲的忍辱负重,反而觉得他没有任何男子汉气概,而常常与母亲站在“同一条战线”。
各种矛盾的交织,使父母难免会产生肢体上的冲突。母亲虽然貌似块头很大,但真正打起来,她肯定不是父亲的对手,但每次打架,却都是母亲主动出击,不管她手里摸着啥,她拿起来就照着父亲蒙头盖脸的直打,接下来,就是父亲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母亲对内趾高气扬,对外也是嚣张跋扈。
每次母亲和邻居吵架,父亲总是把大娘往家里拉,拉回家后,往往会被怒气冲冲的母亲骂成:没熊用的男人,我和别人吵架你不但不帮忙,你反而胳膊躯子往外拐,你到底是个啥东西?而此时的父亲,则躲在院子里,并不出声。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父母去赶集,因为是雨天,我推着自行车时,不小心蹭到了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身上,看到我弄脏了他的裤子,他一脸凶相,上前抓住我的衣领,扬拳要打我,一旁的母亲恼羞成怒,上去就要和那年轻人对打。
而此时的父亲,则一脸堆笑,连忙给对方道歉,说小孩子做错事,不要给他一般计较。衣服脏了,洗洗就可以了。随即,那年轻人对我和母亲说:“我抬手不打笑脸人,如果不是这个瘦老头,我绝对饶不了你!”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街上出了名的地头蛇。但我对父亲那种胆小怕事,息事宁人的做法,嗤之以鼻。
三
父母之间虽然三天一大吵,每天一小吵,但他们对我上学的目标,却出奇的一致,父亲没有读过书,饱尝了没有文化的苦,而喜欢读书的母亲,在三年级时因为家里贫穷,从而让她错失了上学的机会,她想将这份遗憾,在我身上找回来。
为此,母亲和父亲做了一个计划,想让贫穷的家庭,能够慢慢富起来。
首先,母亲买了一头老母猪,她说,以后家里的粪肥,就基本可以解决了,省了一笔氰胺钱。然后,她又和父亲到十里之外的一个亲戚那里考查,想学着他们的样子,做洋灰缸卖钱。
聪明的母亲,在那里帮了三天忙之后,就回家和父亲“另起炉灶”。她和父亲各司其职,父亲负责每天掏出缸内的泥土,母亲负责外围糊洋灰,尤其是关键部位,都是母亲一个人主动操刀。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常常沾满了泥土。
等洋灰缸晾干之后,父亲和母亲每个人拉着一辆平板车,上满装三只洋灰缸,到山东鱼台和沛县那边售卖,价格当时好像是六七元一个,他们有时回家很迟的时候,我都睡着了。
那时,我虽然才上小学,但我明显感受到他们的辛苦,晚上到家,父母累的常常吃不下饭了。而我在放学之后,不但要自食其力做饭,还要到田间割一些猪草,自己也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父母制作洋灰缸的生意,好像持续了八年多,一直到我读高二时,才正式放弃那份职业。那时赚钱虽然辛苦,但毕竟还是积累下来了一定的家业,在年6月,我家盖上了四间瓦屋,买了永久牌自行车,还买了蝴蝶牌缝纫机。
那段岁月,家里以和平为主基调,是父母人生最辉煌的时期,想起来,心中无限缱绻,无比留念。
我读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母亲过分出力,患上了关节炎,尤其是天气寒冷或雨天阴天的时候,就会特别的疼痛。因此,母亲工作的重心,也转移到家务上。父亲除了平时种地之外,他还养殖了三十多只青山羊和上百只长毛兔,瘦弱的父亲难得有一丝空闲。
父母多年的付出,获得了可惜的回报,年8月,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一类本科。
为了让我上学无后顾之忧,父亲又改养波尔山羊,规模最大的时候,达到上百只,据说,有一年父亲赚了四万多元。
四
母亲常年吃药,但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始终没有转机,这让父亲大伤脑筋。在我大四那年,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羊和秃子都处理干净,专心带母亲看病,在辗转了县里、市里之后,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母亲病情比较严重的日子,就连夏天也穿着棉衣,她的右手已经弯曲变形,渐渐的,家里的和田里的一切,都需要父亲一个人独自担当。
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母亲又患上了肾炎,腿脚浮肿的厉害,甚至连走路也变得有些困难,我对父亲说,要不,你就在家安心照顾母亲吧,我到发工资的时候,就给你们邮寄一半过去。
但病中的母亲,她暴躁的脾气再次被激发出来。有时父亲送饭慢一点,或者给她按摩不和心意一点,也会遭来母亲一顿毫无由头的谩骂,父亲依然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做事。
我每次回家的日子,母亲的嘴巴就像机关枪一样,不停的述说着父亲的各种“罪状”,但父亲只是笑笑,不解释,也不搭话。
后来,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只能躺卧在床上,父亲在为母亲端汤侍药、洗身擦背之余,养了两只画眉,我想那也许是他排遣郁闷的方式吧。
在我的心里,一直认为,只要父亲不缺钱,在农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但事实上我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父亲内心的情感世界。我想,在糙脾气的母亲面前,懦弱的他永远是压抑的,是沉闷的。
父亲照顾了母亲接近30年,一直都相安无事。但在年的3月17日,我正在开会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村里队长的电话,他焦急的对我说,你赶紧回家吧,你父亲不行了。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段身体很好的父亲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于是,我赶紧驱车回家。医院,父亲告诉我,这些天他一直感觉没有力气,那天早上,他从厨房出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忽然觉得天昏地暗,顿时失去了知觉。
父亲最终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在市里治疗了半个月之后,父亲执意要回到家里,他说自己不想死在外地,主治医生也间接给我表达了——“早点回家处理后事”的说法。
到家第三天,父亲就因病重离世。他的生命,止步于73岁。
父亲的葬礼,是一个雨天,人们亦步亦趋地尾随着灵柩,巨大的悲情在村前流淌着,我的眼泪那几天几乎流干了,我觉得自己作为儿子,并没有尽到自己当尽的义务,这让我抱憾终生。
父亲走后,我付费找了村里一位大婶负责照顾母亲,在年的10月9日,母亲也永远离开了我。
父母的离世,使我坠入了情感的谷底。对于父亲,我过去总认为他长相难看,丢我的人,以至于每次开家长会,我都会拒绝父亲的出席。
但事实上,父亲除了个子稍微矮一些,人偏瘦一些之外,我几乎找不到他人任何一丝的缺点,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抽过一次烟,喝过一次酒,也没见他赌过一次博。甚至,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但他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却支付了自己的全部。
我知道,每个人早晚都会离开这个世界,但对父亲而言,这个年龄真的为时尚早,如果不是母亲的拖累,如果我能孝顺一些,他有可能活到90岁。
回望着父亲的生平,我拭去眼泪,带着一丝心痛和怀念,轻轻的叹了口气,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很多遗憾,总是让人抱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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