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伯乐欧阳修醉在山水,醒看人间
欧阳修,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一个中华文化的符号,一座古文革新运动的丰碑。后世贴在他身上的标签,包括文学家、史学家、经学家、金石学学…,当一个人有太多头衔时,通常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而是天纵奇才。
欧阳修出身贫贱,仕途波折,一生辗转颠簸,这样的苦难人生,他却依旧能在其中怡然自乐。
他的词,没有纳兰的委婉多情,也没有柳永的凄切缠绵,更多的是一种人生的境界,是一种尘世的通达,犹如山水之间的一块明镜,明心见性,如涓涓细流,潺潺流淌、淙淙有声。
当年意气尤娇吟
常言道,家贫出孝子,困境造贤人。
欧阳修的人生,一出场就磨难重重。
三岁那年,父亲病故,孤儿寡母投奔叔叔为生。可叔叔只是个底层小吏,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好在母亲出生书香门第,知书达礼,即使身处泥沼,也要对他进行启蒙教育。
买不起笔墨,母亲就把沙地当纸,荻杆做笔,手把手的带着他边写边读。
“天、地、人、上、中、下”
在稚嫩的诵读声中,沙滩画荻的童子,慢慢成为聪明好学的天资少年。
家境贫困,欧阳修只能借书抄诵。十岁那年,他第一次读到《昌黎先生文集》,韩愈平易近人、潇洒肆意的文风使他感到耳目一新。欧阳修从此爱上了韩愈的文章,手不释书,这为日后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播下了种子。
少年时,欧阳修已经读书万卷,古代名作烂熟于胸,所作诗赋文字,文笔老练,有如成人。叔叔称赞他:“奇童也,他日必有重名。”
叔叔一语成谶,23岁那年,欧阳修参加国子监考试,一举夺魁,称为“监元”;接着参加国学解试,再登榜首,称“解元”;次年的礼部考试,他再次夺魁,称“省元”。草根出身的欧阳修凭借自己过人的文笔,在遍地学霸的科场杀出一条血路,进入最后的殿试环节。
连中三元,使得欧阳修十分自负,洋洋自得的神情写在脸上。结果,在殿试时,主考官遇挫其锐气,有意给他打了低分。即使如此,欧阳修仍以第14名的成绩,位列二甲进士及第。
榜下择婿是宋代高层的传统,尚未婚配的新科进士在京城婚恋市场历来十分抢手,青年得志的欧阳修被朝廷高官胥偃看中,选为女婿。
春风得意的欧阳修迎娶了高官的女儿,新婚燕尔,甜蜜无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在苦难中长大的欧阳修不经意间成了妥妥的人生赢家。
曾是洛阳花下客
进士及第,欧阳修官拜将士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任洛阳留守推官。
初进仕途,欧阳修意气风发,更让他高兴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宽厚的领导。当时的著名文人钱惟演,是他的直接上司。钱惟演“于书无所不读”,尤“喜奖励后进”,对有才华的年轻属下格外器重,不但很少让他们承担琐碎的行政事务,还公然支持他们“迟到早退”,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寻找灵感,搞文学创作。
同僚中有文人梅尧臣、尹洙等人,他们不仅年龄相仿,且有着共同的文学主张。公干之余,他们常在一起郊游宴乐,切磋诗文。
当时的文坛上流行骈文,文风华丽。乍读起来诗意优美,细品之下,尽是辞藻堆砌的靡靡之音。欧阳修对这种华而不实的文风十分厌恶,他打心眼里喜欢韩愈的古风文章,朴实却内涵深刻。欧阳修希望凭借自己丰富的学识,发展韩愈的古文理论,打破陈腐的骈文文风,推行“古文”。
在钱惟演的支持下,欧阳修等人有了充分的时间去琢磨古文创作。后来古文的创作在宋代繁盛一时,留下无数千古名篇,钱惟演“富养”这几个小文人,真可谓功在千秋。
洛阳自古富庶繁华,山水秀丽,年轻的欧阳修在这里纵情地挥洒着青春。繁华似锦的牡丹园中有他踏青赏花的身影,波光粼粼的洛阳河上有他摇荡小船的欢情,醉里谈诗论赋,月下听曲问答。在洛阳,欧阳修留下了人生最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他的诗文里,对洛阳总是充满了不舍: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浪淘沙》
洛阳是欧阳修扬帆起航的地方,后来他的人生大起大落,几度陷入低谷。但每当他想起“曾是洛阳花下客”的日子时,仍能感受到人生的幸福。
不应贬谪岂能来
景佑元年,欧阳修离开洛阳,回京任职。结束了职业初期的逍遥自在,欧阳修的心思逐渐放在了自己的仕途上。
当时,北宋官僚机构臃肿,官场风气不正。欧阳修的好友范仲淹为革除弊端,上章批评时政,指陈时弊,矛头直指当朝宰相吕夷简。
吕夷简不甘示弱,给范仲淹扣上“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三顶大帽子。随后,范仲淹被贬出京城。
范仲淹因言被贬,欧阳修深表同情。恰在这时,一个叫高若讷的官员对范仲淹被贬拍手称快,说他一贯好出风头。
欧阳修很气愤,年轻气盛的他不知明哲保身为何物,刷刷刷写下《致高若讷的一封信》。在信中,对高若讷的人品进行了三百六十度的探讨:
“问足下之贤否?
知足下非君子也。
此君子之贼也,
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
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如山呼海啸般犀利猛烈,欧阳修把高若讷骂的体无完肤。身为谏官的高若讷哪受过这样的侮辱,气得直接把这封信呈给皇上看,并顺带参了欧阳修一本。
结果欧阳修为自己的冒失行为付出代价,被逐出京城,贬至夷陵。
祸不单行,也就在这时,他的妻子生病去世。
孤单一人的欧阳修来到夷陵。又是一年元宵节,看着满街的火树银花,依旧的月与灯,依旧的繁华与红尘,却物是人非,欧阳修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涩。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明月如故,芳踪难寻,欧阳修对人生无常有了深深体会。
夷陵地处偏远,欧阳修没有在此沉沦。他一边整顿吏治、健全规章制度,一边调整心态,抛去愤懑。政务之间,他常常徜徉于山水之间,融化于云雾之中。一首《黄溪夜泊》道出了他的心声:
楚人自古登临恨,暂到愁肠已九回。
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
殊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
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
四年的贬谪生活一晃而过,欧阳修又回到汴京。他没有想到,他的仕途波折仍没有结束。
醉翁之意不在酒
庆历年间,范仲淹等人推行“庆历新政”,欧阳修积极参与。在一个死气沉沉的社会推行改革,难度之大可以想见。果然,仅仅两年,新政便宣告失败。一波干将纷纷以各种理由调离朝廷,欧阳修则被贬到了偏远的滁州。
滁州虽偏,却青山绿水,风景秀丽。欧阳修为了排解苦闷,在滁州四处游历,纵情山水。滁州山间的微风、清澈的泉水涤荡了官场的斗争,冲淡了世情的烦恼。
痛定思痛,有些事情无力回天,欧阳修将心中的无奈和叹息转化为探究山水之情的乐趣。
滁州山高水清,地僻事简,民俗淳厚。欧阳修在这里兴起改革,把“宽简”二字作为管理的精髓,办事遵循人情事理,不求博取声名。他利用滁州的好山好水,因地制宜、疏泉凿石,开发丰乐亭、幽谷泉,把这里建成一个免费的游览区,大兴文旅。欧阳修注重生态,将“环滁皆山也”的滁州打理的“佳木秀而繁阴”。
当时,滁州南面有一座景致优美的琅琊山。山上的一个和尚智仙建了一座亭子,邀请欧阳修提名。欧阳修不假思索,欣然挥毫提上了“醉翁亭”三个大字。兴犹未尽,他又写下了著名的散文《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这篇散文笔峰婉转游移,如灵蛇走动。写山、写林、写水、写亭、写人、写游乐,而最后点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洒脱自得、宠辱两忘的人生境界,也只有欧阳修能配得上“醉翁”这一称号了。
在滁州,欧阳修写了许多“醉文”,吟了许多“醉诗”,说了许多“醉话”,把自己变成了“醉翁”。
醉能与民同乐,醒能述之以文。此时的欧阳修,古文艺术已达到非常成熟的境地。他的文风,再无半点骈文之风。世人都认为他醉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几番起落,欧阳修看淡了是非,参透了人生真谛。摆脱了世俗干扰的他,才华渐渐凸显。
他写诗,主张诗穷而后工: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画眉鸟》
他写词,着重抒发真实感受: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他的文赋,行为述理恰到好处,遣词造句浑然天成,风神玉秀,清新流畅。
他的史学造诣精深,不但主持修订了《新唐书》,还独立撰写《新五代史》,编辑了最早的金石学著作《集古录跋尾》,为后世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除了个人成就斐然外,欧阳修还是大宋有名的“伯乐”,慧眼如炬,桃李满天下。
大名鼎鼎的苏轼、苏辄、曾巩、王安石等都是他的学生。欧阳修在认识他们时,他们都是寂寂无名的布衣之身。正是因为欧阳修作为大神级的“伯乐”不遗余力的推荐,这些人才得以名扬天下,北宋中期的文坛也因此星光闪耀。
著名诗人秦观这样评价欧阳修对年轻学子的影响力:“唯我文忠,一世之师……如天有斗,如岁有春,四方以正,万物以新。”
从黎明到耀眼的正午,再从正午到金色黄昏,欧阳修始终在宋代的天空闪耀着,虽偶尔被云翳遮蔽,但一直是耀眼无比的天才。
结语
欧阳修工作认真、治学严谨,但在生活中,他并不是传统刻板的士大夫。他身上有着浓浓的烟火气,喜欢香车美女风花雪月,喜欢游山玩水美酒佳肴,喜欢着一切在传统士大夫阶层看来“不洁”“堕落”的东西。
他调侃自己的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
他自嘲是个酒鬼: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他喜欢描写美人: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他鼓励年轻人及时行乐: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他自号“六一居士”,在“藏书一万、金石遗文一千、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再加上他这个老翁之间过其乐融融的晚年生活。
最让人佩服的,是欧阳修在饱经沧桑之后,依然葆有一颗童心。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年,欧阳修在家中病逝,享年六十六岁。离世前他住在颍州西湖,整日宴饮笙歌,极尽欢娱。
有人说,人最大的魅力,是即使天塌下来也要带着微笑,心里满是阳光,才是永恒的美。
这句话用在欧阳修身上很合适。假如荏苒千年,魂而有灵,欧阳修会用这句话和我们告别: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身。
我只是和往常一样醉了而已,大家不必因为我的离开而悲伤。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叫弦管作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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