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有种叫社来社去的东西,现在人
英姐不是亲姐,而是外婆的生产队王队长家的女儿,满寨子的人都叫她英姐。这有点生产队"一第小姐"的意思。那年代,生产队长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可谓权倾一队,荷包里的公章可以影响队上所有人的命运,上面许多政策和少有的好处,也要经他手才能落到社员的头上。
英姐长得很大气。外婆说,长得圆盘四脸的,写到书上:应该是面如满月,或者圆圆的脸庞像红红的苹果。双眼皮大眼睛,一根葱的鼻子,抿嘴笑时两个深深的酒窝,像百慕大三角那神秘漩涡,吞没了许多少年的春心。作为生产队长的千金,也没被安排去干过什么重活,小手纤细秀美,皮肤白里透红,像熟透了的白花桃,看着又香又甜。四山八岭的小伙子私底下公认,她是大队的队花。
英姐的性格却与她的名字和外貌有点不符,少言寡语,性格内向,一点不像生产队长这样的干部家庭生长的女儿。后来看了电视剧《红楼梦》,有人说:英姐长相似薛宝钗,性格属林黛玉,这看法得到寨上人的认同。英姐小学毕业时,寨子里来了一个算命的老先生,一番仔细掐算后,给王队长说,你家姑娘的命真好,将来要过?钟吃饭、盖章拿钱的日子。全村人也认为理所当然。老天让她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又会亏待她呢。
长得漂亮的女生,大多成绩一般。英姐读书就一直没清静过。在教室里做作业,一会这个男生向她借橡皮,一会另一个男生就给她借笔记。课间在教室外和女同学站着玩耍,也会有的男生你推我攘的,在她身边挨挨擦擦。到锅厂中学读初一后,经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有时她出教室门一趟回来,课桌上的书里就夹了一张纸条。特别是公社漆书记家的儿子漆老大,与英姐同级,隔壁的一个班,是出名的见了漂亮女生就挪不动脚的纨绔子弟。课间都要带着几个人跑到英姐教室的窗前晃来晃去,大声的喊英姐的名字,喊了就嘻哈不断。英姐装着没听见,各自做作业。每天下课后,还要跑到教室门口等着,厚皮老脸的缠着英姐搭讪。英姐也不好发脾气,尽量的躲开他走。有一段时间英姐都怕去读书了。班主任老师知道后,找漆老大谈过话,才收敛了一些,但英姐的学习受到了影响。
年7月,英姐终于熬到初中毕业了。那年,生产队分配得一个社来社去的师范生名额。当时的社来社去,就是去县里的师范学校读两年书毕业后,国家不包分配,还是回到原所在地的民校教书,农民身份不变,记工分吃饭,国家一个月只有几元钱补助,但也是很让人向往的工作。每年一个大队有个把两个名额都不容易,一个生产队要摊上一个更难。即使有了,符合条件的人也不少,竞争都很激烈。队上的人们都认为这名额是英姐当队长的爹去争取来的,即使不是,英姐也是当然的第一人选。
嗯想读个社来社去的师范也不容易。生产队推荐上去,还要经过大队同意,再报到公社和区里审核把关,最后报县里批准发通知。过五关斩六将,那一关都不能少。大队这一关算是顺利的,因为大队支书下队来,经常都是在英姐家吃饭,王队长每次都要买一斤包谷烧,蒸半节腊肉,好酒好肉的招待。这次,英姐她爹用麻皮口袋提着两只大公鸡,到支书家坐不到一杆烟的功夫,签字盖章就办好了。王队长当天就步行十多公里,把推荐表送到公社。公社秘书开大会时碰过面,也算熟人,给他把表收下,但告诉他,漆书记到区里开会去了,要等他回来研究。王队长只好先回家了。两三天过去了,说还没有研究,一个星期过去了,也还不见动静,托公社里一个转弯抹角的亲戚打探,才知道推荐表在漆书记的手里,还没有签字。时间一长,等得英姐一家人都心慌起来,也不知道漆书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队长专门去公社找了几趟,都没见到漆书记。
读书的推荐表还没等来,漆书记家请的媒人却来了,是为他家的漆老大提亲来的。原来,漆老大初中毕业回去后,天天在他爹妈面前拼,要娶英姐做老婆,催着他们请媒人去提亲。事也凑巧,看到英姐的推荐表,漆书记就同意了儿子的请求。英姐听到是漆老大,开始就不情愿。让父母给媒人推说,她的年龄还小,要等读完师范再考虑婚姻大事。媒人说,你想去读书漆书记家知道的,漆书记家的意思,也是先定下来,毕业后再谈婚论嫁。她还告诉英姐,漆老大也要推荐去读师范的,把关系定了,还好有个照应。不急着答应,你们一家先商量好,过两天我再来取回话。媒人丢下话就走了,王队长夫妇不断给英姐陈说厉害,软硬兼施。英姐经过两天思想斗争,才勉强同意了。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不同意,这师范肯定读不成。先把书读了再说。漆老大即使是一坨狗屎,现在她也要把它吞下去。
时间说快也快,两年一晃就过去了。英姐师范毕业后,回到了大队民校教书,过上了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生活。学校只有两个复式班,一二三年级一个班,四五年级一个班。原来有一个老教师姓袁,加上她,就两个老师。袁老师上数学和体育,她上语文、音乐和美术,从一年级上到五年级。每个级只有十多二十个学生。每节课都是先给这个年级讲十多分钟,就安排学生做作业,接着又给另一个年级讲十多分钟,又安排他们做作业,上课就像走马灯似的。只有体育、音乐课是一整个班的学生都参加。有的娃娃调皮,难管一些,但还不敢翻天倒地。因为老师忍不住用教鞭抽了在课堂上捣蛋的学生,家长不但不会怪罪,还会说老师教得好。那时纯朴的农村人还坚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严是爱,宽是害。学生们最喜欢英姐上音乐课,说英姐唱歌比画眉叫还好听,不像袁老师,张嘴就像老鸹叫。尽管一整天都在上课,也累人,但还是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挣工分轻松多了,且不说每月上面还有几块钱的补贴,不挨日晒雨淋也够让人羡慕的了。
惟一不方便的,就是学校离家有十多里地,都是深山老箐的羊肠小道,英姐只有周未的大白天才敢回家。平常下课后,她就去附近的学生家里走访,辅道一下学生的作业,碰到谁家闹矛盾,她也去劝劝,遇到谁家有困难,她也帮持一下。英姐不但教书教得好,为人也大方,家长和学生都很喜欢,把她当自己的亲人看待。逢年过节,家长们还会让学生背块把腊肉、个把糍粑、仝把豆子来送给英姐,英姐不收,有的家长就亲自送来,推得家长们生气了,她才不得不收下。那家有大物小事,她再想方设法还回去。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着,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也可能会平平淡淡的过下去。
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夜,英姐像平常一样,在煤油灯下备完课,洗漱好准备休息。这时,她仿佛听到有?门声。半夜的敲门声她来不久就偶尔会出现了,开始时她听到就害怕得不敢出声,后来发现,只要装着没听见、不理睬,敲几声就被夜色消融了。后来听说,是当地寨子里住家户的小青年们偷偷摸摸来敲的,有的还打着吃饭喝酒之类的赌,也就不再去管它了,且当蛙声一片的夜里增了几声鼓点。今晩这敲门声却不一样,越敲越急,越?越重,敲得她的心都抖起来。她只有边问是谁,边麻起胆子来开门。门才打开一条缝,一个酒气冲天醉醺醺的年轻人就闯了进来,嘴里嘟囔着说,他是隔壁寨上的,太喜欢英姐了,今晩来寨子里吃酒,散席了来看她。边说还边动手动脚起来,吓得英姐直往后躲。逼到屋角退无可退的时候,英姐不知那来的力气,一大巴掌搧了过去,把那小伙搧了一个踉跄,她才趁机冲出门。等她喊起学校附近的家长一起回去,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次是真的把英姐吓着了。家长们知道后,晩上就让大点的女生来和她做伴。
漆家听到这事后,又来英姐家催促完婚的事了。毕业后他家来提过几次,都被英姐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发生这事后,英姐的父母担心再出事,有个三长两短,也无法给漆家交待。也反过来劝英姐。漆家还说,结婚后,安排英姐到他们老家的公办小学代课,像他家儿子一样,上课少一些,工资还多点。那晚上的事英姐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加上看到父母的一片苦心,只好答应了。她结婚的那天,虽然是暑假中,家长们听到消息后,都带着学生翻山越岭来为她送行,有的小女生还拉着她的手泪流不止。那已经是年,她心里还有自己的算盘,边代课边复习,去硬考一个包分配的师范。
英姐婚后,开学就到公社小学代课了。这是一个完小,有十多个教师。英姐教小学五年级,每周六节数学,六节语文,二节音乐。上课任务不算重,就是杂。每天备课的时间多,加上漆书记家是半边户,婆婆是农民,放学回去还要帮婆婆种地喂猪摸家务,比她在家教民校还累。她只有晚上才能抽闲等空的看书复习。别人约她打麻将也不去。左邻右舍都在她婆婆面前夸她乖,说这年代这么巴家的媳妇太难找了,她婆婆也引以为豪说:我们老漆家,找的媳妇那能差了。但当她的婆婆知道她还要复习考试后,坚决反对。说不管你要考什么天试地试,都要先过我这一关。来年我就要抱孙子,先把这个任务完成再说。每天只要她一回家,婆婆就安排一会砍猪草、一会洗衣服,让她忙过四脚不落地。晩上八九点钟,即使漆老大在别人家打麻将,她的婆婆也要找上门去催儿子回家睡觉。只要英姐回句把嘴,她婆婆就会使出"第一泼妇"的功夫大吵大闹。还指着英姐的鼻子说:没有漆家,你那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在全个街上的人公认的"三大泼妇"排名第一的婆婆面前,内秀的英姐那里是下饭菜。漆老大也不会给她撑?,只有自认倒霉,有苦说不出,大把大把的眼泪只能往心里流。
第二年春天,英姐就生了一个胖女孩,更没有什么时间复习了。但到年中考的时间,她还是报了名,心想即使考不取,看看题目也可以。结果当然一点都未出乎意料,英姐自然没有考赢那些应届生,只有名落孙山了。知道结果后,漆老大还嬉落她:你那些年初中师范读的书都是混过来的多,还想去和现在正规读书的应届生比,白日做梦吧。尽管这样,她还是不死心,要坚持考下去。第二年考试时,她的第二个孩子才满月,结果还是一样。据说后来英姐还考了两次,年龄越大,娃娃越多,差距越大,她才不得不死心了。
后来,英姐的命运就跟着历史的浪潮随波逐流了。随着师范毕业的人越来越多,公办小学代课教师开始减员。她家留了漆老大,她先被减下来。漆书记把她安排到附近村办的白泥民校。到年,民办教师队伍整顿,公社把英姐的名字报了上去,却有人写信到区里举报她超生,就没能列入正式民办教师的花名册,也没有领到合格证。那时她确实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碍于漆书记的地位,白泥民校在英姐被辞退后,还继续请她上课,不过此时她的身份已经是民代教师了。后来,民校教师队伍还整顿过几次,英姐都因为超生的事被拒之门外。看着有的比她晚很多年才当民校老师的人,都陆陆续续的考转正了,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酸楚。看来自己是一辈子当民代的命了。没想到,英姐的这个最低愿景到年也被打破了。这一年国家出台政策,在册合格的民办教师通过考试,符合条件的都全部转为公办教师,不合格的都要辞退回家。此时,漆书记已退休,英姐和漆老大都只有回家务农了。真没想到,千辛万苦的奔了几十年,"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英姐回家后,乡里有人办了私校,还请英姐去上过课,但由于年龄和知识的原因,跟不上现代教学的节奏,只上了一个学期,家长们的意见很大,第二个学期就被婉拒了。
再见到英姐的时候,已经是年的秋天了。那次我下乡路过她家的门囗,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农村老太婆在像模像样地教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娃娃认字,娃娃们在小板凳上坐着,老太婆手里拿根竹鞭,站在娃娃们前,操着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念:"毛,毛狗儿的毛"、“足,鼻子足得很的足”……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教,娃娃们边扭着头看路上的行人边随口读着。陪同的村干告诉我:这老太婆叫英姐,据说读过师范,当过老师,后来因计生问题被开除了。她珍藏有一本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师范毕业证书,有人去她家都要拿出来给别人显摆一下。他也见过,一点不假。她家娃娃多,有3男3女,儿子些都出去打工,姑娘们也嫁得不远,孙辈有十多个,小的都是她帮着照看,加上寨上其他家跑来的,她家就像一个小型幼儿园。你看她家的门头上还挂着一小节钢管,英姐每天要召集孙辈上课时,就用一个锤子敲它,孩子们听到响声就从屋里屋外跑出来坐好,听她读书。她这日子过得也快乐。最好的是她从不参加那些民校教师的上访。按她的说法,她是正规师范毕业的,和那些不是一类人。
看着现在的英姐,已经找不到一点当年“第一小姐”的影子了。心里暗想:如果当年她爹不是队长,没有那机会,不去读那社来社去的师范,会不会也像有几个当年成绩还不如她的初中同班同学一样,复读两年就考上了包分配的师范呢!人生真是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命运有时对你温柔的微笑,说不定翻脸就变成了最深的冷酷。我也不去打扰她了,就让她这样生活在自己的快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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