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相爱多年的女友求婚,她却说我有一个女儿

每天读点故事作者:奚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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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介于睡眠与清醒的混沌状态中,她再次听到了那种声音。

或者说,那并不是声音,是一种持续而均匀的节奏。这种节奏不在乎音色如何,只在于节奏本身。嗒嗒嗒,嘀嘀嘀,都是一样的。

这源于多年前,她在剧院练功房与苏三的邂逅。

那时是黄昏。西沉落日透过大片瑰丽晚霞摩挲人间,甚至飞舞的尘埃都被它染上薄薄的藤黄色。空荡的练功房,陈旧的木地板经由潮湿的拖把常年洗涤,漆皮已经剥落。电灯只开了两盏,洒下昏沉光线。大幅舞镜的边缘,昔年赠送单位镌刻的字样还依稀可辨。

苏三站在那一束不明的光线里。她的长发松松挽着,脸上没有任何妆,但戏衣却完整熨帖地穿在身上。

她眼帘低垂,灯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射出阴影。边角上,坐在暗处的锣鼓师傅轻轻击鼓。她开始和着节奏碎步圆场,云手,向上抛出月白水袖又层层叠叠地接住,眼波从一处缓缓地流过来,像追随一只蝴蝶飞行的路径。最后,一记锣鼓,咣啋,她的眸子就重重地落定。像台上的亮相。

这目光就落在了站在门口的她身上。

这就是她与苏三的初见,一直让她难以忘怀。此后,她常常恍惚,觉得苏三就是另一个自己。她们都不属于这个时代,带着各自的心事活在另一个时空。

当夕阳透过卷帘底与窗台间的空隙,刹那照进房间时,她彻底醒来。她听清楚了,刚才浅浅睡眠中的声音并非幻觉。它从楼道里传来。

2

他站在斜对门房间的门口。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普通的白衬衫,袖子松松地卷到肘关节上,手腕上系着一只缨绳。很少有男人戴这个。他在指挥木匠拆掉房东的壁橱,搬家公司的员工源源不断地抬了家具进去。

搬运中,一盒唱片掉在她门口。

她走过去递给他时非常自然地挑了一下眉毛,这是在问他是不是失主。他笑着接过,请她进去喝茶。她说她不喝茶,问他有没烟。他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她笑了一下:“我看起来不像会抽烟的人?”他说是,但依然从包里取出一盒烟。

她说这里很少抽这个牌子。他解释,说他老家那一带都抽这个。

她说:“你不抽?”

他说:“都是为你们这些人准备的。”

傍晚的静寂暮色中,拆卸壁橱的声音分外响亮。烟雾笼罩,她看到他精致的樱桃木花几,色泽温润,样式大方。抽完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后来她听到晚归的房东太太在骂骂咧咧,好像是责备他未经允许就擅自拆卸壁橱。过了一会声音渐小。她开门时,房东太太已被他送出来,脸上的笑容在楼道壁灯昏黄的光线中显得绰绰不清。

这是澜光公寓的新房客,世故的巩修泽。

3

苏三病了。

她去时,苏三正躺在床上,额头上系着一根湖蓝色的缎带,一如戏里的苏三。她盖着一床包边镶被面的旧式被子,被面上是半旧大红牡丹和靛蓝翠鸟花样。她说:“故桑你来了。”声音低沉沙哑,完全听不出她是一个戏曲演员。

苏三说她记得有一年秋天下部队演出,她也是患了严重的风寒。他请卫生员开小灶煮梨子,用保温桶装好送到宿舍。她细想了一下说:“有快十年了。”

她最听不得苏三说他。苏三是非常自我的人,但提起温锦辰,武装就全部松懈了。这种松懈和她平时的自尊自爱形成了鲜明对比。

北墙上挂着一张苏三和他的剧照,荀派戏《红娘》。苏三说这是她演得最不好的一出戏,也是唯一没和温锦辰饰演情侣的戏。她看着剧照,轻轻念起戏里的韵白——看他二人将门关上,已是如愿。

秋凉时分听这念白,又是暗哑嗓音,故桑觉得感伤。她走到楼道里拨通温锦辰的电话。他来时,苏三用手遮住自己的脸,“你来干什么。”又质问故桑:“你为什么叫他来,这样的话,你以后也别来了。”

故桑托着双肘看着她,“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温锦辰走到她床前,“你入秋时经常感冒咳嗽,自己应该注意。”

她放下手,露出憔悴病容。瞬间换了态度,说:“给我拉一段琴吧。”他问她想听什么。她说想听《断桥》的那段西皮流水。

胡琴响起。这种丝丝缕缕连绵暧昧的弦乐真就像流水一样漫盈房间。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有陌生女人从斜对门房间匆匆离开。经过她门口时,风一般掠过一阵浓烈的香水气味。她重重地关上房门,盖住了女人的足音。

4

她在为一家杂志写专栏。最近的一期冠以化名写了苏三和温锦辰的事,以此试问,如果男人不爱女人,这女人却深爱着他并且一直爱着,他会不会爱上这个女人,哪怕一点点。编辑部打来电话说收到一些读者的反馈,但意见不一。

发最新一期邮件时,恰巧有人敲门。

她迅疾又轻巧地走到门前,从门镜往外看。是他。她心里得到了一种愉快的印证。他侧着头,并且往前倾。他在听她的声音。她想,他们真是有意思。他想听,她又早有打算,不会让他听到。

她哗地打开门。他一下子站正了。

“来借个螺丝刀。”他说。

“我这没有。”

“没有打扰你睡觉吧,现在还早。”

“我一向早起。”

“早睡早起是好习惯。”

她故意顿了顿:“我早起,但不早睡。”

棋逢对手,他们相视一笑。

她抢占上风,说:“昨天那个,应该不是你女朋友。”

他一霎时还不能适应她的这种直白,尴尬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她。她摆摆手,“我早上不抽烟。”他收了回去,“你都不请我进去坐坐。”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房间。”她看他有点黯然,又追一句,“里面太暗,太乱了。”他意思不明地笑笑,回去了。

向晚,她到露台上抽烟。他刚洗完澡,穿了件宽大的白T恤,趿着人字拖,已经坐在那里吹风。在他之前的房客遗弃的盆景就杂乱地摆在那里,已经枯死大半。她说:“你不然挑一两盆,看能不能养活。”他挑了一盆四季海棠,花还没有死透。

他忽然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你的专栏。”

“你怎么知道。”

“我打电话到编辑部要你的地址,说了很久他们才给我。结果,这个地址只和我隔两个房号。”

她呼出长长一口烟,问他怎么看她提出的问题。

他说这是个点面关系不清的问题,也是所有爱情疑难杂症的通病——试图以一个人的事迹和观点去诠释所有人。一个男人的感受不能代表所有男人,反之也一样。

“你把故事写得太模糊,如果你愿意,可以细细说给我听。”

她说她曾问起苏三的原名。苏三说:“我唱《起解》唱得太久,人人都叫我苏三。时间一长,我也忘记了我原来叫什么了。”

名副其实,苏三是古典女人。她衣着繁复,妆容优雅,像活在老上海的月份牌里。

打开她胡桃木的衣柜,会看到清一色的旗袍。高高的立领镶着华丽盘扣,幽艳的丝绸卷着细致滚边,锁骨处开着典雅镂花。每一件都熨烫平整了垂在樟木衣称上,悬着蚕丝香袋。家常时候,她也会画眉。缎子手袋里放一管老牌的细枝口红。她所有的不愉快都在家里完成,一出门就恢复高傲姿态。

这种曲高和寡的气质常人难以消受。

温锦辰从基层调派到剧团时,苏三已是团中台柱,受到过中央领导的接见。但她竟然放下身段,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温锦辰合作。古来都说一物降一物。遇上了,先前那个哪怕再风光,也要败下阵来。苏三就是这样,遇上了一个他。

年终排戏,剧团领导考虑班子阵容,要用知名演员代替温锦辰,她就罢演。她说,和他搭戏之后,那些才子佳人的段子她才演得更好。只是,舞台上,如鱼得水,风华绝代,一场场的缠绵情事。戏一落幕,剧场一空,就如梦初醒。人说盛宴之后,泪流满面。果然是这样。

在她看来,遇上了他,她才坐实了一代名伶的盛誉。

但温锦辰拒绝了她。

他留下一句谢谢错爱,就起身离开。那时是深秋,他把她一个人留在空旷的路上。银杏叶积了那么厚,她的旗袍裙脚被长椅上支出来的螺钉划开了一道口子,刺啦一声。

她心里清楚,他对她所有的关心和尊重都是出于同事的情分。他从没有爱过她。

剧团里兴起了流言。他为她考虑,离开了剧团,接着很快脱离梨园行当,跟着当时热门的下海风经商了。不久后发出了婚宴请柬。

那天,苏三大方赴宴。她穿了一件朱砂红的软绸旗袍,上面是隆重的凤凰于飞花样。男方一些远房亲戚在酒店入口甚至误以为她是新娘。

酒过三巡,众人热议请她唱一段助兴。她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调着碗中汤羹。温锦辰知道她的意思,来敬她酒,请她唱。她丢下碗筷就走上了台,唱的却是一小段《杜十娘》。

四更鼓天将明残烛渐尽,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细思量真是个红颜薄命。

苏三就一直单身至今,离群索住,深居简出。团里只有大型演出才会请她压轴献唱。都知道她的心病,众人鲜少提及温锦辰。

说完这些,她手里的烟只剩下一节烟灰,摇摇欲坠。暮色渐沉,她问他是否有答案了。他低头不语。她轻轻地掉下泪来说:“她这些年的苦处只有我知道。”一个内心被禁锢的女人,一如戏中苏三,背负沉重枷锁。

他握住她扶在阑干上的手,她的手指上有一只细银戒指,触感清凉。

暮色中,远处的建筑队在开发新地皮。钝重高大的机械捶打地基,声声铿锵。又是那种漫长的节奏。

5

在酒吧里看到他,她不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坐在吧台里,娴熟地开启各色酒酿倒在特定容器里,混合,摇晃。最后以一个简洁曲线把它们倾泻在造型各异的高脚杯里。他看到了她,却还是做着自己手头的事。她也知道,他的余光正感受着她一步步走近的身影。

她坐到吧椅上,像普通顾客那样在菜单上搜索,然后说:“我要一杯鸢尾花园。”

她抬起头,他也看着她。都笑了出来。

他换下工作服来陪她喝酒说话。

“在这做调酒师?”

“如果日复一日只让我做一份工作,我会闷死。这只是其中一种。”

“还有呢。”

“等你像今天这样去发现。”他神秘一笑。

音乐奏响,一些男女步入舞池。短暂的四目相对后,他们默契地双双站起。是一支柔缓的慢三。

他穿着一件修身棉衬衣,松开的领口微微沁出身体的气味。她的头发自然地散在颈肩,有苔藓和铃兰的香水味穿过后颈散发出来。她的手搭在他肩头,他撇过头,鼻息在她手面上氤氲流转。他在她耳边低语:“你的腰线很高。”同时还在她腰上轻拍。

她好像回忆起什么,说:“母亲以前告诉我,说女人腰以上的许多部分都凹凸不平。额头,眉骨,鼻子,下巴,还有乳房。你腰线高,人生诸多苦难坎坷都在前面。过了腰这道关,以后就是长长久久的稳妥了。”

她抬起头来,霓虹的光影在她脸上荡漾又倏忽消失,“其实哪里有这样的话,做父母都是会安慰儿女的。”

他把头轻轻地落下去。她接住他的亲吻。他的嘴巴里有香草酒的清甜余味。

6

剧团举办团庆晚宴,她曾经参与策划改编一些传统剧目,因此也被邀请在列。苏三穿了一件樱色无袖及膝旗袍,低摆往上的洁白刺绣茉莉花渐渐疏落,是非常讲究的渐变。她说温锦辰初见她时,她就穿着这件旗袍。

正聊着,苏三忽然把一位刚刚分到团里的戏校男生拉到对坐沙发上亲密授艺。故桑一抬眼,看到温锦辰正缓缓走进大厅。

她替苏三悲哀。女人太不擅长制造伤害。男人骁勇善战,金戈铁马,这点伤害还不够抵达他的铠甲,所以这些伤害最后往往杀个回马枪应验在女人自己身上。御敌有道的男人们,从来都兵不血刃。

那晚她喝多了,一下出租车就扶住行道树开始呕吐。她觉得月亮像车灯一样白得刺眼。

修泽从她包里翻出钥匙。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这是她房间里走进的第一个男人。但是如果她这样告诉他,他大概不会相信。

如她所说,这里是很暗,但不乱。

房间里贴着繁复的蔷薇壁纸,落地灯撒下柔和光晕。他想象不出她竟然有一座华丽的巴洛克式梳妆台,因为她平日里多为素颜。大床上铺着大幅沉郁金色罩幔,绣着细细蕾丝。

她走到地柜前,放了一张唱片。那是一只老式留声唱机,带着弧度优美的喇叭。他说他小时候,外婆用这个听地方戏。声音就像捂着耳朵或者隔着房间听到玻璃碎裂,含混却又尖锐。

她一件件地脱掉衣服,动作慵懒优雅。她赤裸地站在他面前,像画室里的维纳斯石膏那样洁白美艳,深奥不可捉摸。她不傻,苏三那样的才傻。

阴沉房间像堕落到海底一样,浸淫于这个流动着低沉男声的幽谧世界。

他醒来时,她已不在房间里,白蚁木地板上只有一双她的红缎绣花拖鞋。

他们又彻夜在KTV里唱歌。他喜欢故意把声音搞坏掉去唱暴烈摇滚,她在他疲倦时唱港台的小夜曲,更多的是四十年代的靡靡之音。

她唱累了,他搂着她在沙发上睡觉。给她轻声唱他学生时代喜欢的情歌或是校园民谣。她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喃喃低语:“房间里冷气太强,我很冷。”

他不能丢下她去关冷气,就扯下桌布给她盖上。他用桌布包着彼此,在里面亲吻她。

迷蒙中,她想起《滚滚红尘》中的镜头——韶华赤脚踩在能才的鞋子上,在日暮的阳台里包着玫瑰红的披肩跳舞。后来就是经典的离歌缓缓响起。那也是一种秘不可宣的节奏,在暮色中推进。她觉得此刻想起这样的故事,并非吉兆。

凌晨五点,他们走出KTV。天是柔薄透明的琉璃蓝。远远的,有水红朝云拱卫着即将初起的晨光。他们在街边并肩行走。他突然停下,转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

她没有说话,和他坐到路边长椅上。

南来北往的车辆开始多起来。晨练的老人带着宝剑走进公园,半导体里流出笛曲和招式预报……太阳升起来了。

她看着他,正色,朗朗说道:“我有一个女儿。”

7

她的老家在一个叫墟沟的小镇上。一条大河穿镇而过,三四月份是水位抬高的汛期。这时候,孩子们会沿着妇人下河洗菜的石阶下到水里摸鱼。当地有一种青鱼,清蒸之后浇上红醋,非常美味。

也是在那时,镇上会有异常艳丽的桃花傍水而开。童年,她放学后走过河边,常常驻足花树底下,觉得头顶有花朵哄闹地绽开,自己则被一片夭色笼罩,仿佛置身传说中的爱情。因此,她常常认为四合的暮色里,辉映整座墟沟小镇的并非晚霞,而是桃花。

他跟着她坐上了去墟沟的火车。

车内相当嘈杂,但他们对坐,心里都异常平静。每每行进于急速的交通工具,窗外风景像迅疾流水一样奔涌而过,就觉得时序侵寻,已在光阴中走了很久。

桌上的玻璃杯里,褐色茶水微微荡漾。

她要为他讲一个漫长的故事。这个故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晏。其他人潮来潮往,但最终只会剩下他们两个。

那是她作为少女的时代。母亲对她说:“故桑,不要再和晏来往。他很复杂,他们家也是。”她不知道母亲话中所指,她只知道她喜欢晏,他和别的人不一样。

放学后的傍晚,他们乘着如染暮色去镇后的山里。半山腰上有一个破旧亭子,他们在里面写作业。

有一天晚上,她觉得光线太昏暗,就问他:“去你家写吧。”他也不抬头,边写边说:“我家里人不喜欢我带同学回家。”她又说:“那去我家。”他放下笔,神色忧伤地看着浮动在远山间的柔和晚霞:“你妈妈不喜欢我。没有人喜欢我。”

次日晚上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只手电筒。

她打开灯。光芒之中,他们只能看见彼此。她假想,如果在山下远远看着,这山间的一点寂寂柔光是不是像盛夏时飞舞在草木间的流萤微火。

某个下雨天,她打开门,有一个很小的小孩对她说:“祠堂里有人找你。”

她跟母亲说要出去一下。母亲打量着她的脸色,忖度道:“是晏么。”她不说话,焦急地搓揉着衣角。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活计啪地一下拍在桌上命令:“不许去。”她站了一会,拿起墙脚里的雨伞飞快地冲了出去。

那是她第一次违抗母亲的意思。她觉得她是对的,无比坚定。

雨水中的青石路面十分打滑。她在奔跑中摔倒,膝盖破了,洁白裙子也被污水濡湿了。

老祠堂里,楠木廊柱在暗淡光线中仿佛幽灵,雕花排窗遥遥洞开,墙上糊着几十年前的旧报纸,四面衔合的屋檐间透出的一块天,雨水就从那里落下来,落在涨满浮萍的石池。她沿着狭窄逼仄的木楼梯咚咚地上楼。

晏坐在墙角里,身边是落灰的储粮竹器,身后是遗留至今早已模糊的白描花卉壁画。他听到她的脚步,抬起头喊她:“故桑。”

她看到他嘴角的血迹,他也看到她冒雨来时受的伤和一身狼狈。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他父亲打了他,这已不是第一次。只是他父亲近来常常喝酒,喝完就打他,频率极高。抽耳光,或者用皮带鞭打。他说他恨他,恨透了。但他又担心他,他觉得他一定是碰到了难以忍受的事情。

对于晏家里的事,她略有耳闻。晏的父亲当年下放到北方农村,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女人。但是她成分不好,她父亲还在改造中,晏的祖母绝对不允许她儿子再和那种女人往来。

当时一位军区司令的女儿在邻近的一个知青点,因为文艺汇演认识了能拉一手好琴的他。得益于她父亲的关系,他们通过招工的方式双双顺利返城。他没能违拗母亲的意思,和她结了婚。他们当时都在省里,是后来他改做木材生意才到墟沟镇来的。

父亲受不了晏的逼问,说他从没爱过他母亲,说她庸俗,不配她那么好的家境。上个月他们大吵了一场,母亲到县城去了,一直都没有回来。

黄昏,雨停了。她说要回去,让他一起走。他说不。他晚上就睡在祠堂。

她以为回到家会得到母亲的呵斥,但是没有。母亲低着头坐在天井里剥毛豆,一边剥一边说:“我和你姑姑联系了,暑假过后,就送你去县城念书。你就住在姑姑家。”

她愣在原地,过了一会流下泪来。但是不出声,一直忍着。

母亲抬头看她。

她低声说:“妈,我能不能给晏送一床被。”

母亲不知道她说什么,但是点点头。

她抱着被子,在黄昏的街道上迟迟走着。街上制鼓的人家新做了一面牛皮鼓,猛地敲了一记,她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到鼓身上刚干不久的朱漆幽艳得仿佛还会滴落。

他躺在她铺好的被褥里,突然伸出手拉住她,“你有心事。”

带着草木香的晚风从窗闼外吹来,撩起她的头发。她说:“我要走了,去县城读书,以后很难再见到你了。”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地递到唇边,“你相信我,我会想办法的。”

她摇摇头,目光哀伤。夕色一重深似一重地罩下来。

晏后来跟父亲说起去县城读书的事,得到意料之中的否定。

秋天,她去县城读书,寄住姑姑家。母亲定期来看她,但是不允许她回去,让姑姑管紧看严。一天晚自习,有人轻敲她桌边的玻璃窗。她一看,兴奋地差点叫出声。她假装去厕所,悄悄从后门走了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校园后的树林。他们抱在一起,晏紧紧搂住她。

她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白天没办法请假来看你,因为要通知家长。我不知道你姑姑家在哪里,要是周末来,肯定找不到你。晚上没有来县城的班车,所以找到镇上往县城运货的卡车,我帮他们卸货,他们搭载我过来。我不能待太久,一会就要回去了。”

她说:“你还没吃饭,怎么办。”

他说:“没事。你把你姑姑家的地址告诉我。我下次去,在门外喊阿凡提,你就知道是我了。”

她先说了一遍地址,而后又准备再说一遍确认。他说:“不用了。你告诉我的,我什么时候记岔过。”

他要走了。她哽咽:“你一定要来啊。我等你。”

那天,听到有人叫阿凡提,她没有立刻出去。过了一会,她跟姑姑说到同学家拿资料。

晏站在秋日阳光下,皮肤洁白,眼睛中带着长久以来挥散不去的忧郁。看到她下楼来了,立刻换了一种神采。他们到附近一家小吃店里吃了一顿简餐。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她说曾在百货大楼看到他母亲。

他放下筷子追问:“然后呢。”

“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谈笑风生的。”

晏最后半份饭没有吃,带她离开了餐馆。坐在公园长椅上,他说:“他们没有什么余地了,我在中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忽然扶住她的双肩转向他这一侧,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选择,你要支持我的想法。”

她还不知道他的选择,但她凭着对他的了解,觉得他不会错。

他临走前给了她一些钱,“你在别人家,用钱不方便。”她知道这是他的心,就收下了。回去之后一张张叠好包在手绢里。

他们就这样暗中来往一年多。一个月里,晏来看她一两次,他们出去吃饭,或者看电影。这对于学生来说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但晏一定要带她出去,他怕以后无法完成。

晏再一次来时,故桑看到了他身后的行李。他即将远行。他说他要走了,去天山南麓的库车,那里教学资源匮乏,他去加入支教的队伍。

他明早五点坐客车到市里,再坐火车一路西去。他只告诉了她,没有其他任何人。她坐在他旅馆房间的床沿低头出神。他说:“我会回来的。”他又慢慢走过来,额头贴着她,“你要等我。”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这年秋天,空气格外干燥。她觉得脸颊滚烫,皮肤紧绷。

脱掉外套后,她就迅速脱贴身衣物。她一向如此,只要决定了,就不会再犹疑。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汗水里都是仓皇的气味。

次日五点,她在陌生空荡的旅馆里醒来,他像一个梦一样消失在朝露未晞的黎明时分。

这是一段属于她的历史。属于少年的樊故桑。

8

即将抵达墟沟。经过漫长的叙述,她显得十分疲惫。他坐在对面,依然是惑人的沉默。

到了家,她吱呀一声推开门。借着幽暗天光,母亲坐在天井中做着织补。听到门声,眼睛抬高到老花镜上方来看,“故桑?回来了啊。”她给母亲介绍:“这是修泽,我的朋友。”母亲起身张罗着给他们泡茶。

陶杯里溢出清香,在呼吸道里百转千回,直通幽处。她说:“春风呢。”母亲看了修泽一眼,低头说:“出去玩了。”

过了一会,春风回来了,故桑不自主地站了起来。

这个孩子有一双杏子般漂亮的眼睛,和晏像极了。晏走了以后,孩子是唯一能吹开她心扉的春风。她到今天还记得,几个年轻的支教老师在一场泥石流里丧命的消息隔着一重重山水传回来的时候,她的心情。

绝处逢生的是,另一个晏在她的子宫里一点点长大,和她血脉相连。母亲同意她生下孩子,但要由她亲自抚养。

母亲没有让春风上学,她认为上学会使人变复杂。母亲教她识字,算数,古典诗词和笛子。很少给她买成衣,都是自己踩着缝纫机量身制作,然后再绣上花。风干春草给她编织玩具,带她上山采摘清明前的茶叶,挖雨后的春笋。一直过着清净单纯的生活。

春风看到她,没有走过去,快步跑到到房间里。她们母女之间一直这样陌生。

母亲问修泽:“你不介意故桑的情况?”

他喝了一口茶,说:“还要再磨合吧。”

春风睡在她以前的房间。午休时,她和修泽轻轻走进去。白色棉纱帐帏里,她蜷缩宛如幼犬。枕边的相框里是她自己剪下来拼接在一起的父母——年少的晏和成年的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协调,却是孩子的谦卑的寄望。

母亲留他们吃晚饭,他们说要赶紧转车回去,明天还要上班。

故桑把装在信封里的现金交给母亲,并且叮嘱她冬天带春风到她那去。临行前,春风在楼上看着他们。她冲春风招手,大声说:“春风,妈妈走了。”春风开始哭,声音响亮,但还是不下来。母亲催促他们快走,临行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修泽一眼。

9

回到苏城,她和苏三被通知参加温锦辰的葬礼。他死于车祸。

苏三状态很好,只是一直要故桑陪在她身边。锦辰老家在苏城下面的一个乡村。

黄昏时分,苏三拉她到丰收的稻田,她把南方乡村依然沿用的葬礼白巾当作水袖,在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里放声而唱。悲恸的折子戏文像大风一样吹过,秋稻渐次倒伏。平原迟暮,农人晚归,在她的心里,暮鼓又响起来了。

几日后,她收到了修泽的来信。

故桑:

虽然只隔着两个房号,我还是为你写了这封信。因为我们身隔咫尺,心却各安天涯。

你在专栏暮鼓中提出的疑问,我到现在还记得。如果男人不爱女人,这女人却深爱着他并且一直爱着,他会不会爱上这个女人,哪怕一点点。在我们身上,这恰恰相反。即使我一直爱你,但晏与春风却没有为你的内心留下多余的空间。你爱他们,深过一切。

我走了。还会一直看专栏,直到你自己给出淡定的答案。

修泽

暮色低垂,白鸟成群地飞过轻柔的夕照。南方的天空浮岚聚散,在她眼里汇成修泽,又汇成晏。她觉得世事流转,无限沧桑。她听到一声一声的重响,从修泽曾经的房间里传来。是新入住的房客在装壁橱。她听到工匠们在说话。

“先前有过一个壁橱吧。”

“明显啊,拆得不干净,留了这么多洞,怎么补啊。”

“先生,上一家房客还有一盆四季海棠在墙角,还没死呢,要么。”

“丢掉吧,估计也养不活了。”

最后一缕暮色沉下去了,天地陷入黑夜的阒静。原题:《暮鼓》作者:奚无声。来自:每天读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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