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诗杜甫月夜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人居两地情发一心。经年累月的离别，经年累月的分居，思念早已风化成一棵相思树，每当风儿轻轻拂过，便飘落一地沉甸甸的思念。

杜甫对月长叹，轻轻低吟出这首《月夜》。历史的坐标轻轻移动，变幻了时空。我看到杜甫正在跳动的烛光里挥毫写下这样的诗行。多情如杜甫，他何尝不想，在这动荡颠簸的岁月里寻一个僻静太平的地方，携手妻儿，沉醉于淡泊宁静的岁月，触摸着幸福的脉搏，一家人平平安安过生活，那样便可不必熬尽相思。太平盛世，小家方可安定。可是晚唐的天空却总是飘着雨，这一场安史之乱的雨哗啦啦下个不停。

天宝十五年（年）春天，安禄山的叛军经河南洛阳攻破潼关。五月，杜甫携妻儿至陕西白水县，投奔在那儿的舅父。

战火不会因为这个地方地处偏僻而绕行。杜甫搬到白水不到一个月，皇都长安城全面沦陷，唐玄宗仓皇出逃到四川。安禄山的叛军一路西行，直抵白水，白水是关中与陕北的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很快，白水沦陷，杜甫不得已只好又携家人逃往鄜州，寄居于羌村（今陕西富县）。同年七月，唐肃宗在宁夏灵武县即位。杜甫，胸怀雄心壮志，心心念念想为大唐效自己绵薄之力。于是他只身上路去寻武县，因为他期盼着皇上能重用他，不曾想半路上被安禄山叛军俘获，押解回长安。

一路来，一路去，一路人生多风雨。人生经不起悲愁离索，经不起颠簸流离，转眼已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今夜，又无眠。长安月圆，而他却人在天涯。与自己的妻儿山水相隔，不能相见。

月圆人不圆，游子常想家。他乡的月亮又圆了，便又勾起他一腔的思乡愁绪。想自己舍家远行，没料到会因此失去了自由，遥望着皎洁的月亮中嫦娥那孤单的倩影，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那一日，他义无反顾地要远行，她只是默默地给他打点行装，这就是他的妻子——知书达礼，识大体。她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她知道杜甫的梦想，所以她从不会拖他的后腿，而是一个人带着儿女，默默等待着他。想来，离别的日子，已经很久了，春去秋来，今夜长安的月色真好，银辉遍酒。

李白《静夜思》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昔日李白，望月思乡，而自己如今又岂不是一样？千年明月，看惯了人世间的离散，月缺月圆，本是生命无常，功名利碌皆尘土，是是非非逐水流。

杜甫仰头望着长安的一轮圆月。想他远在鄜州的妻子，是不是也在家乡望着天边的月，思念远在长安的他。初见她，她还是青春貌美的翩翩少女，不过二十岁芳龄。那年他结束了在齐鲁的漫游，在偃师西北，首阳山下的陆浑山庄，迎娶了她。她本是灵宝县司农少卿杨怡的掌上明珠，有着良好的家世，她聪慧、娴静如花。

史料中未见这位杨氏闺秀的名字，杜甫一生也没有浓墨重彩为他的发妻写书立传，却时常在一些诗中提起她。尽管只是只言片语，尽管只是话一段相思，可后世的我们依然可以从那些遗落在杜甫诗行里的凤毛麟角，来揣摩她的芳华和她的不平凡的人生。那年她在他第一秋，埋下一个梦，他和她共同酿造一个甜蜜的梦，一路上往事随风，千里万里，她一直陪他在一起。无论是短暂的相守还是长久的分离，她都不曾有过半句怨言。漂泊半生，他的她鲜于出现他的诗里，却一直在他心里。

《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里有诗句曰：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还有《客夜》：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

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

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

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人到中年的杜甫不能给妻儿一份安定的生活，却劳在家照顾老小的妻子惦念牵挂，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自责。都是有血有肉的至情至性的男子，谁没爹娘，谁无爱妻，谁无爱子，飘零在外岂能不牵肠？

至德二年（年）八月，杜甫是在左拾遗任上，蒙圣恩放归，回到鄜州家中，与妻儿团聚，诗人巧借小女儿的顽皮调侃久别重逢的妻子，写下了《北征》：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岁月如霜，昔日的美娇娘也早已成为他心中的老妻。风含情水含笑，半生漂泊，穷困潦倒，颠沛流离。一路马不停蹄几经辗转，唯有他亲爱的妻子相伴左右。她比他小那么多，该是他怜惜疼爱她才对。可是他却时常颠簸在外，把老人和孩子抛给她一个人。如今孤独的秋夜，适逢月圆，他和他的妻子却分居两地，记忆伴着潮水拍岸而来，一起涌上诗人的心头。

这首《月夜》的首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诗人不言自己，今夜长安月，客舍只独看。起笔先想起自己远在鄜州的妻。长安、鄜州，相亲相爱的人儿被隔在了两地，无论是长安还是鄜州，无论是杜甫还是他的妻子，他们遥望的都是同一轮明月，沐浴着同一袭清辉。

亲爱的人儿，分别已经太久太久，数不清离别后的日子，记得你离家时还是春色旖旎，如今却已深秋。今夜明月照窗棂，有如水的思念缓缓地洒在我的心田，不知道你远在长安还好吗？朱颜已改，青丝白发，不知道你在长安怎么样，没有自由的日子，生活还好吗？没有我照顾的日子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从不后悔爱上你，从不后悔和你共拥的岁月。

她在鄜州翘首期盼，望穿秋水。他在长安，又何尝不是和她一样，今夜，明月如霜，他们夫妻二人分居两地，情发一心。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小儿女，他分明已是相思难耐，却担心她会独望明月，憔悴了心事。她的身边相陪的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可是他却知道她的孤单和寂寞，纵使儿女承欢膝下，怎奈他不能相伴于她身边。

纵使这浓愁的岁月沧桑了她的容颜，可是她在他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今夜，他和她岂是“独看”，分明是“共看”一轮思乡月。

诗人望月，禁不住浮想翩翩。过去与现在，她陪着他度过那么多艰难岁月，在她最好的青春里，她只是陪着他四处辗转流浪。长安，这里有他的梦想，是他向往的地方，也是埋葬他十年大好青春的地方，这里也有她熟悉的影子。值得庆幸的是，她与他困于长安时，“安史之乱”还没有爆发，那时的自己虽然不得志，虽然不如意，可社会是安定的，他们的生活固然过得凄苦，过得寒酸，可毕竟还算说得过去。

那个时候，她陪着他流落在偌大的皇都，举目无亲，忍受清贫。他们时常在月圆的晚上，共望着长安城的明月，思念他们远在家乡的父母、孩子们。她的“独看”让他心疼不已，又充满了心酸与无可奈何。一个“忆”字，竟是别样的蕴味悠悠，情深深，意切切。

过去再苦再难都有她作陪，而现在的她，一个人守在家。儿女尚幼，天真童稚的年岁，只懂得瞅着天边的月，却还不懂得望月思念远方的父亲，又怎懂得为母亲分担忧愁呢？

“忆长安”的不只是一个人，是他和她。长时间的杳无音信，她写的书信如石沉大海，她的心都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担惊受怕中碎成齑粉了。她不敢往坏处想，可又不能不想。月色清冷，映照着她憔悴的面庞，有两道深深的泪痕，刺痛了谁的眼？

彼时，长安。这边亦是夜色清冷，他在担心他的妻子，一定也在这浓浓的月色里思念着他。夜深了，有香雾，沾湿了她的发丝，隽冷的月华，辉映着她如雪的双臂。

他好想伸开双臂拥她入怀，轻拂掉她发梢上的一抹湿凉，为她披一件罗裳。皎洁的月光，薄如清纱；纠结的思念，愁如浓雾。

天边的月，你可知道，在这寂寥的秋夜里，有我在为你执着守候。岁月如诗，天地含情，今夜相思的泪水泛滥，期盼你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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