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6我想撒尿,我脱口而出向东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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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画眉

湖南/姚筱琼

原载《广州文艺》年第11期

7

在风水先生为大姨“看穴”的途中,向东一直背着我。他穿着高筒橡胶鞋,在众人怪异的眼神中背我涉过寒冷的溪水。从水里走上岸,他的鞋筒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他问我,这怪声音,像不像田鸡求偶?向东说疯话的时候从来不回避人。他情绪浪漫,表现自然,一派返朴归真的率性。风水先生双眉紧皱,神情冷峻地指点着某处告诉向东,这个地象为日落象,不好。走一阵,又指着某处说,这个地象为金克木,也不好。他肩上背的米袋是用来平稳放置罗盘的,而他怀里紧抱的罗盘则由于指针不灵敏,用长长细绳吊着两枚古铜钱,算是帮助平衡。他佝着腰,踽踽而行的样子在我眼里代表着几千年的封建糟粕和权威,在他眼里,我的放荡,向东的不羁,统统都是对神明的亵渎。山岗风疾草狂,一点好风水的迹象也没有。我想撒尿,我脱口而出。向东在我耳边小声嘀咕,这里光秃秃的,忍着。我说,忍无可忍。向东噗嗤一笑,把我放下。他在我撒过尿的地方摘下一枝马兰头,举在鼻前嗅了嗅,毫无迟疑地拽下蓝色花朵放进嘴里咀嚼。他说舌蕾感觉到清香的同时又感觉到苦涩,这正是他迷恋的滋味和气息,犹如春天的湿润,夏天的芬芳。他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咀嚼,希望湿润在体内弥漫,芬芳在天空释放。他凑近我的脸,轻轻地问我,你的故事什么时候能讲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听下去,把母亲送上山,我得马上飞走,我不想只听别人的故事,我想讲我们的故事给别人听,你懂吗?我没有理他。他嚼过马兰头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这种气味掩盖了他身上的奶骚味,我真希望从现在开始,这种真真切切的荷尔蒙气味沿着寒冷陡峭的山径传开,弥漫于山谷,弥漫于溪涧,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我头顶盘旋。大姨的墓穴最后定在鹅儿坡。那地象一看就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风水先生一连说好,随后问向东讨赏,向东没心没肺地在身上摸来摸去,笑着解释,钱包没带,放在向南枕头底下了。那一刻,风水先生盯着我,像盯着一个窃贼。我端坐地上,地上铺着向东的外套,一件不可多得的爱尔兰羊绒大衣。我把生死早就看轻了。娘说过,人一辈子就像灯草,点亮一回是一回。她一生只点亮一回,却死过几回。我也和她一样,只爱过一回,死过几回,最后还弄成个瘫子,嫁给一孱头绝户,所以我跟我娘是一路人,大姨骂我娘俩是屋檐水滴旧坑。风水先生在那里带着情绪架罗盘、打草结、画符咒。我娘说,我和姐死了,还有你们来吊孝,将来你们死了,谁来吊孝?她的话一下子把我和向东问住了。死的人是她姐,她关心的却是我和向东的后事,她的意思很明白,爱情会让我和向东断子绝孙。向东无声无息地看着我,两眼默默传递一种水流过沙的柔情和决绝。我的双眼有些湿润。我一直没答应和老水离婚。更不会跟向东去国外。我对向东说,我娘的意思,你老大不小了,这次回去赶紧成个家吧。国外不搞计划生育,你多生几个,过继一个给我。最好是女娃,我教她长脚字。我说的长脚字,就是传说中羲娥传给果秀的自创文字,因为文字传女不传男,故又叫女书,它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专用文字,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向东被过继两个字击中,他不清楚我说的过继究竟什么意思。突然之间,我被他这种纯净无邪的表情击中,感觉自己哗地一声变成被水浸湿的沙丘,身体里有了悉悉索索流动的声音。我想起老水说我们是老表,见面就搞的关系。我有些羞赧和惊慌,想背过脸去。大姨在的时候,我恨大姨。大姨死了,我仿佛一夜之间变成大姨。对向东,滋生一种母亲般的圣洁和责任。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爱转移”。向东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只是我没想到,他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失望。对爱情,他执着。对婚姻,他无所谓。对于我的选择,他更尊重我的意愿。过继不如我给你留一个好。他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合了老水的意,难道他俩对过口风吗?我怕养个啊呜儿。我不知不觉说出同样的话。这话我曾跟老水说过。这话,多半是你的借口。向东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专家。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渴望,那种渴望真真切切地在他眉间和眼中跳动、燃烧、沸腾。我故意不睬他。我意识到他在琢磨我的心思。因为我俩从来没认真讨论过这种事。传宗接代一直是他妈的观点,现在轮到我们讨论这个话题,不免有些滑稽。向东在族人的要求下,手拿锄头,跪在墓穴行“斩草”仪式,挖一锄土,喊一声娘。突然,他挥舞锄头向木剑竖立的位置斩去。他的想法似乎早被先生看穿,先生迅速奔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僵持中,向东丢下锄头,那一刻,我听见他在喃喃说,娘,你把我和向南害苦了。向南是我。我出生之际正赶上严打。我大姨向有关部门检举我父亲“耍流氓”,父亲被判了刑。这事我娘不知道,我出生后,我娘为了我免遭世人指指戳戳,就说我是大姨生的,生下来就跟大姨家住,随向东一个姓。除了向东,大姨没再生养别的孩子。我十六岁那年,大姨发现我和向东相爱之后横加阻拦,狠狠骂我,还捎带我娘,说我们娘俩屋檐水滴旧坑,一路货。还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孽,起心绝她的户,沦为世人笑柄。她生气,骂人,都是对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按照国家对少数民族的生育政策,她可以生二胎。她不分青红皂白骂我,把我和向东的缘分拆散了。把我们两家亲戚缘分骂没了。甚至,她的机心把自己和姨夫的命都算计没了。我突然因为大姨的死亡变得伤感起来。死亡从这一刻,变成真切的悲伤,将我心里填得满满的。当夜,我大姨盖棺。我娘扶棺呜呜咽咽、诉诉嗒嗒哭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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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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