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词名换功名,周邦彦词二首赏析
真实,一直是重要的文学标准。对于作品,读者希望作家能做到“言为心声”;对于作家本人,读者也希望他们至少做到“文如其人”。然而,这些看似简单的要求,实则极其苛刻。
世事纷纭,词客亦是凡人。再超脱的文豪,也难免遇到难以应付却又躲不过的情面场面。这时要求“言为心声”,实在是强人所难。以李白为例,他的《上韩荆州书》,极尽谀人谀己之能事,但正是凭无数类似的干谒之作,他终获引荐,一朝登入金銮殿,享受到御手调羹、贵妃伺酒的空前礼遇。然而,一年后他又被赐金放还,原因恰恰是他不愿再谄侍权贵,说了几句真心话。
有时候,真实其实是件奢侈品。尤其在繁华唐宋,正是纵横干谒之风大盛的时代,从李白、杜甫到周邦彦,一个个青年才俊前赴后继投刺叩门,希冀以华丽诗词在杯盏茶酒间博得王公大人的青睐,从此鱼跃龙门。如此急功近利的大时代背景,“言为心声”便被困在了藩篱之中。面对强势的权臣,士子们只能小心翼翼投其所好,哪怕用谎言,也要编织起最华丽动人的篇章。
如此的后果便是,无数虚言伪饰的作品流传下来。一阕读罢,字字情多意漫,然而搜罗幕后却不见半点真实爱恨,只有才情掩盖下的另有所图。
一如周邦彦的《六丑》。
六丑·蔷薇谢后作
周邦彦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词牌为《六丑》,词境却出奇的幻美。春天无情远逝,如空中振翅而过的飞鸟,无迹可寻。单衣试酒的行客、凋零于旧楚宫阙的落花、窗户纸外盲头乱撞的蜂媒蝶使,全是被春天遗弃的子民。
某种让人鼻酸的情绪在涌动。这首词里,情绪才是主角。
春逝后的东园,没有光照,柳枝都变得暗淡,牵着行人的衣角,仿佛再也经不起任何离别与失去。残花也向人倾侧,好像要为自己找个可依靠的肩膀。
在这个文字塑造的奇妙世界里,万物有情,万物作愁。行客惜春,连娇柳落花也懂恋人。
词人抛弃了擅长的叙事,仅以几个空灵曼美的场景撺掇成词,起承转合间,淡淡的忧郁情调贯穿始终,散发出一种迷幻之美。
这首词情景浑融,技艺精妙,博得历代词评家的激赏。无怪乎权臣蔡京也过目难忘,直到后来还在宋徽宗面前盛赞此词。
而这首词,确与蔡京有莫大关系。
词中“东园”并非虚指,而是特指蔡京在汴京的东园豪宅。当年蔡京的东园极为宏敞,园内树木如云,但他贪心不足,又在宅西毁民屋数百间建了西园,居民被迫起迁离开,悲愁泪下。时人摇头暗道:“东园如云,西园如雨。”
周邦彦上蔡京门投刺干谒,受邀在东园游玩后即景创作了这首《六丑》。于其时,周邦彦稳居汴京,实无行客落花之苦。华丽的辞藻、婉转的情思,全然不过是为了博蔡太师的一声称许而已。从那生怕错过春光、虚度光阴的闪烁词意里,词人渴望得到赏识的曲折心境影影绰绰。
蔡京恶名昭著,周邦彦必定也知道“东园如云,西园如雨”之类的民议。只是,既然言路已被这位千夫所指的蔡京把持,周邦彦为了出头,便只得低头。
言未必全为心声,词未必尽道真情。人生多有无奈,无论才华还是诗词,都可能成为换取名利的工具。
讽刺的是,闺怨情伤本来只应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却偏偏又是最受欢迎的干谒题材。
双头莲
周邦彦
一抹残霞,几行新雁,天染云断,红迷阵影,隐约望中,点破晚空澄碧。助秋色。门掩西风,桥横斜照,青翼未来,浓尘自起,咫尺凤帏,合有人相识。
叹乖隔。知甚时恣与,同携欢适。度曲传觞,并鞯飞辔,绮陌画堂连夕。楼头千里,帐底三更,尽堪泪滴。怎生向,无聊但只听消息。
乍看这首感伤的闺怨词,很难与汲名求利产生联系。
浓霞云断的秋色里藏着一位绝色女子,窗外绝尘而过的飞骑惹起了她的相思。过往某日,也有一人乘马,绝尘而来,两人相会于帐下,同携欢适。如今,枕单人远,旧日欢乐,只能在春闺梦里寻觅。帷幄里,佳人为那久不归来的达达马蹄声暗自泪滴。
借苦待遇合的女子表达渴望赏识提携,是经典的文学话语模式。这类作品未必有真实的生命体验,但通常技艺极精,一语双关。唐代士子朱庆馀也有类似诗作:“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洞房红烛,只见新人的娇媚乖巧。乍一读来,这无非是一首精彩的闺房即景诗,再看题目,却是《近试上张水部》。这是朱庆馀在参加科举考试前,投递给主考官张籍的“投卷”之作。画眉深浅,是文章能否合考官口味的隐语。一如《双头莲》里那位帐中饮泣的佳人,实在是久久不得升迁的周邦彦心灵的自画像。再精致优雅的干谒诗词,只要剥开那层诗意,内里都是一派急登青云路的拳拳之心。
既然是为名利写作,炫目的技巧自然是第一位的,真实性便无关紧要了。几个想象中朦胧的场景,某些未曾经历的轻浮情感,稍加撺掇,起承转合,就是一首绝妙好词。尽管没有动人的生命体验,却也足够应付大多数应酬场面。
尽管很讽刺,但周邦彦却有理由这样做。但凡人年齿越长,对时间的流逝越发感觉惊心动魄。尤其像周邦彦这样荒废了十年光阴的失意之人,当然期待快马加鞭地将失去的韶光补回来。
命运之手拨动岁月年轮,不知不觉间,艺术家就变成了匠人。百年之后,再有后人读到这些华美但空洞的诗词,看穿其中灼灼的功名欲望,实是不知,究竟该赞一声,还是该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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